风云三门湾:海盗与核电
在鸦片战争的大炮打开中国的国门之前,我们的海岸线上,至少在东南沿海一带,长期以来都是海盗称雄的世界。
蛇蟠岛上,开采石料留下的洞穴曾经是海盗窝 傅国涌/摄
牛头门,陈霸先的后人就是从这里漂流到浮门村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浙江三门,此前对这个靠山临海的小县所知甚少,只知道那里的青蟹很有名,离我们家不远处原来有一家“三门湾酒店”,天天食客盈门,据说大半是冲着那里的青蟹去的。在各地纷纷造“节”的热潮中,两年一度的“三门青蟹节”也举行了两届,去年没有青蟹节,但我去的正是秋天青蟹肥时,少不了要尝一尝青蟹的美味,果然与别处的蟹不同。以前默默无闻的三门沾了青蟹的光开始为外界所知,“三门青蟹,横行世界”、“三门青蟹,横行霸道”是印在一些包装盒上的广告语,听说也是当地政府提出的口号。
当然三门不只是有青蟹。从宋室南渡到明朝覆亡,从戚继光抗倭到张苍水抗清,几代王朝的浮沉,多少英雄曾在那块古老的土地上洒下过热泪,孙中山的目光也投向过神秘的三门湾。千百年来,那个离陆地只有十几分钟水程、可以把汽车渡过去的蛇蟠岛曾是海盗出没的大本营,上演过许多鲜为人知的海上活剧。
“绿客”的窝
车到海边,等待轮渡,海风吹来,近海的芦苇已有秋天的意味。雾气很重,浑浊的大海在脚下显得恭顺,然而旁边坚固的海堤提醒我,大海有发怒的时候,8年前的一场台风曾夺去了90多人的生命。在痛定思痛之后,他们用高昂的代价筑起了一条可以抵御50年不遇的台风的坚固石堤,当地人说,每走一步就要1万元的造价。在人与自然之间,有许多至今没有解决的问题。
一上蛇蟠岛,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咸湿的气息。岛不大,只有几千人口,山也不高,树木长得稀疏,不过山里面却都藏着人工采石留下的一串串洞穴,洞外有洞,洞洞相接,整个山体仿佛都被凿空了。我们去的那一处已被开发成了“海盗村”,对于农业文明中浸染成长起来的大多数中国人而言,海盗文化无疑是陌生而神奇的,元末的方国珍、明代的王直(又名汪直)、明末的郑芝龙这些名字我们也许并不是第一次听说,但真正将他们放置在海洋文明的背景下,从中国人向海洋讨生活、近代以前的海上贸易这些角度,对他们进行认真研究的进程还没有开始。
“盗亦有道”,令人感兴趣的是,海盗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到底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,海盗文化中包含了哪些有可能走向新文明的因子。明代的王直就是一个颇有争议的历史人物,他亦盗亦商,对于海上贸易有很多独到的见解。然而,在那个片板不许下海的时代,他选择的海上冒险生涯注定了是在刀头舔血,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明王朝所无法容忍的,他与日本的关系更使他的身份打上了特殊的记号。
往事越千年,穿行在那些历代先民开采石料留下的整齐洞穴中,洞外海风轻拂,洞内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。有些洞穴据说曾是当年海盗的窝。登上山顶,有一个“绿客亭”,是新建的。当地人告诉我们,在台州方言中,强盗、海盗都叫做“绿客”,从字面上看,大概是“绿林豪客”的意思,其中并无贬义,这是民间的看法。据说这个不大不小的岛屿最初叫做龙蟠岛,某朝皇帝专门下了一道圣旨改名蛇蟠岛。从山上望下去,海岸边围塘里到处都是养殖青蟹和其他海鲜的水洼,一派悠闲从容的气氛。现实中的蛇蟠岛离海盗文化是那么遥远,然而,在鸦片战争的大炮打开中国的国门之前,我们的海岸线上,至少在东南沿海一带,长期以来都是海盗称雄的世界,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。一个民族世世代代佝偻在土地上,不敢直面辽阔无边的海洋,注定了衰落的命运。
实业计划因海盗袭击搁浅
1916年8月,袁世凯死后,孙中山结束第二次流亡生涯,回到祖国,曾在东南沿海一带做过一番比较仔细的考察,对三门湾给予了很高的评价,以后他在着名的《实业计划》中提出三门湾以北的石浦可以建成“东方第九渔业港”。
19世纪末,三门湾差一点成了意大利的租借地。进入民国之后,南洋华侨曾经想建设三门湾模范自治农垦区。最早计划投资开发三门湾的是实业家许廷佐(1882-1941),他是舟山人,幼年丧父,经一位传教士介绍,少年时到上海一家外商饭店打工,勤敏好学,服务周全,不到十年,他就利用辛苦积攒的小费在上海百老汇路自办了益利饭店,生意日益兴隆,他又创办了益利汽水厂、益利五金店、益利拆船打捞公司等。1922年,他和朱葆三合资购置“舟山轮”,开辟上海-定海-穿山-海门航线。1926年,他创办生产力利轮船公司,有2艘轮船往来于上海-定海-温州航线,1929年,又开通了上海-定海-三门湾航线。
也就是这一年,许廷佐发起组建“三门湾开埠公司”,自任经理,聘请比利时工程师进行设计,拟定的开发三门湾的宏大计划中,包括筑十里防洪堤,围涂16万亩,建三门港,修建三门到义乌的铁路,以及三门到宁波、杭州、温州的公路,同时办造船厂、机械厂、采矿场、飞机场等等。第一期需资金300万元,他本人以私产抵押,借政府公债50万元,准备在三门湾大干一场,他先建起益利码头、堆栈、旅馆,“益利号”轮船往返于上海与三门之间,成为海上热线。上海商人闻风而至,有百余家计划到三门湾投资,渔盐、商贸、垦牧等都已铺开。
当年秋天,当满载百货、机器设备的“益利号”进入三门湾时,被十多只海盗船包围,船上货物被抢劫一空。经此一劫,商家裹足,资金不继,工程停顿,许廷佐忧愤成疾,失去了雄心壮志。三门湾开发计划从此搁浅,这一搁至少就是70年。
三门县城离海边很远,大概以前没有想过建成一个滨海小城,还是一种内陆型的思维,再看看当地政府现在提出的开发建设“三港三城”的思路,我们不难想见,三门人开始意识到靠海的优势。当年,实业家许廷佐在构想三门湾开发计划时,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这里会出现一座
核电站。
核电快要来了
离开蛇蟠岛后,我们到了正在建设的三门湾核电厂的工地,那一片地方正好是三面环海、一面靠山的半岛,像一个猫头,猫头山、猫头洋的地名由此而来。地理上相对独立,加上天然的地质条件,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被国家选中作为核电厂址。附近村落人口不多,有些已经迁移,剩下的不久也要离开。这里的渔民祖祖辈辈都以出海捕鱼为生,我们遇到一个还没有迁走的老渔民,一脸的沧桑,说起孩子和家里的捕鱼船,已远去江苏南通附近海域捕鱼,三门湾一带不太能捕到鱼了,传统的渔业面临着变化。说起生活,他觉得渔民过得还可以,一般几户人家合伙买一条鱼船,雇外地民工帮忙。
看着被炸平的两座山头,看着围垦出来的上千亩海塘,除了增强人类移山填海、向大自然索取的信心,还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呢?最容易感受到的是核电
项目落户给三门带来的希望,三门人对此引以自豪,对未来充满了美好而朦胧的憧憬。在经济发达的浙江台州,三门属于经济相对落后的地方,主政者对发展经济的热望超过了一切,那种迫切那种焦虑,对商业时代的人们来说,都是不难理解的。
第二天,因为去浮门古村,我们又一次经过猫头山的核电厂工地,天上下着雨,站在海堤上,听着海浪的呻吟,海水是那么浑浊,在雨中聆听海的声音,我在想,用不了太久,现代工业文明的力量也许就会打破三门湾古老的寂静,连那种原生态的海浪声都会变得越来越奢侈。
在前往浮门古村的路上,我们的车在沿着海边的公路弯曲前行,山和海,海边人家,海滩,如果是一个阳光柔和的日子,如果大海是蔚蓝的,那就是最好的风景。一路上,当地的司机和我们念叨三门民风的淳朴,说来自各地的打鱼船遇风浪到三门这里避风,总是能得到友善的对待,而且从来没有听说本地渔民和外地渔民在附近海域发生纠纷。
健跳江上已架起了造价7800万元的大桥,成为三门当地的标志性建筑物之一。江名健跳,同行的一位朋友马上想到了遥远的虎跳峡,猜想这条江最狭处也如同一个健壮的人一脚能跳过似的,不无道理。江又名琴江,传说中,这是金兵南下时仓皇南逃的宋高宗赵构投琴之处。当地拍的一个纪录片《琴江问海》就将这个故事演绎了一番。
寂寂浮门村
琴江又名浮门江,这就与浮门村联系在一起了。
老实说,当我听说浮门古村有1500年的历史时,我对那里是有所期待的,我想至少有些老屋能找到一些岁月的痕迹。然而,车一拐进村子,我就感觉不对,与我想象差距太大。吸引我来到这个小村庄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,南朝宋齐梁陈,陈被隋灭后,曾风云江南的陈霸先后裔南下逃难,船上还带有太湖石,先是浮海到了临海,再到三门的牛头洋,拐进港湾,沿江而上,正好潮水一直涨到五峰山脚下,他们上岸落脚。等到追兵来时,已经退潮,沿江找不到人的踪迹,就此作罢。陈氏后人就在浮门江不远处的这个浮门村定居,繁衍生息。在那个秋雨迷离的下午,当我们进村时,却见村里房子似乎都是最近这些年建的,与普通的小山村毫无区别。
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油漆味还没来得及散去的安住寺大殿前面,显然是新建起来的。听说这本是陈氏的家庙,供奉陈氏三帝,到了唐代扩建为安住寺,历经千年,香火旺盛,到晚清一场大火之后才逐渐冷落。在司机的带领下,我们径直到了寺院后面的山坡上,草丛中俨然有两块石碑,一块是隶书“古安住寺”几个字,一块是行书“蟠龙山”三个字,都是清乾隆时留下的,有两百多年了。到了寺前,我们没有进去,只是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崭新的塑像。站在门前,抬头看左边雨中的青山,山势逶迤,还能看到一些有年头的老树,如果说青山不老,大约也只有这座山见证了千年的风雨。任何一个王朝总要化为灰烬,皇家的后人也免不了回到平凡的生存中,在漫长的岁月里,这个地方的生存环境无疑都是艰难的,陈氏后人守护着这个安住寺,过的却是日出而作的农人生活。祖上的荣华自王朝覆灭的那一刻起,就已成为遥远的旧梦。
由于管事的和尚不在,我们没有看到相传保存了1500年的太湖石。门前没有涧水潺潺,但还能见到如今看来显得十分低矮的石桥,依稀可以想见当年青山绿水的景象。安住寺鼎盛时期,桥就有三座,所谓“三桥连山门,门前着衣亭”。
到了村里,我们向村民打听这个村是否还是陈姓居多,村民告诉我们,陈姓几乎都搬到附近健跳镇上去了,这里的姓氏很杂。原来村民们主要以种地为生,现在土地被征用了,主要靠打工,所以村里只有老少,不太看到青年男女,据说都出门打工去了。与靠海为生的渔民相比,靠土地为生的农民生活要艰难得多。秋雨中,整个村落显得幽静而落寞。